诗中的悲叹——读沈从文的《边城》有感

在现代文学史上,《边城》绝对可称之为一篇经典之作,每个人都可从不同的角度来解读它。有人说它是一曲悠扬的田园牧歌,是对自然、人情、人性的赞美;有人说它是中国文化的深沉隐喻,暗含着对中国国民性重塑的思考;还有人说它是想象中的世外桃源,在古朴的城边哀叹命运的无常。而《边城》给我的印象却是一首埋着沈从文无奈而痛苦悲叹的诗。
一、对自然生命逝去的悲叹
《边城》故事发生在湘西边境的“茶峒”小山城,故事的主要人物——一个老船夫和一个名叫翠翠的小女孩,他们住在小溪边上的白塔旁。老船夫的女儿十五年前与一位军人自由相爱有了翠翠,两人本想远走高飞,却因一个无法丢下孤独的父亲,一个无法毁去军人的荣誉没有走成,军人服了毒,翠翠的母亲生下翠翠后殉了情。对此,老船夫“却不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只作为并不听到过这事情一样,仍然把日子很平静地过下去。”在老船夫心中,生死离散是自然天命的安排,生与死没有孰轻孰重,他安于本命,豁达地承担起抚养孙女的责任。这样的生命样态在“湘西世界”中是一种无意识的传承,是深入湘西人骨血的东西。然而待翠翠长大后,老船夫却疑惑了,他怕翠翠走上她母亲的老路。因为“老船夫的年龄,还能把小雏儿再育下去吗?人愿意神却不同意!人太老了,应当休息了”。老船夫对湘西世代相传的自由相爱有了忧郁,因为他“老”了。这种“老”既是时间上生命的流逝,也是精神上力量的衰弱。老船夫已没有再保护幼小翠翠的能力和勇气!这种对生命力逝去的恐惧让老船夫介入了翠翠的爱情从而导致后来的悲剧。因而从故事一开始出现的那条茶峒大河,它与每个人的生命都息息相关,因为“水”本身代表的就是自然时间,既带来生命也裹走生命。翠翠母亲喝冷水而死,爱恋翠翠的天保被水淹死,老船夫在雨夜发洪水时猝死。故事从头至尾都表达了人的生命与时间的矛盾,而承载着湘西自然生命状态的人,无论年老的还是年青的都已经或正在逝去,这是沈从文要表达的第一层悲叹。
二、对民族未来的悲叹
翠翠与天保、傩送两兄弟是湘西的新一代,他们的爱情纠葛及悲剧是沈从文表达的第二层悲叹。
端午节上,翠翠与老船夫在城里失散,碰上了傩送,两人有了一些心思,却因迟疑都没有表达,因而使傩送的哥哥天保“走车路”,先一步请父亲顺顺出面找人向老船夫说媒。老船夫不知道翠翠心有所属,又过度紧张翠翠的未来,左右权衡中导致在翠翠婚姻大事上畏缩不决,遭到顺顺一家的误解。为了赢得翠翠,天保与傩送决定“走马路”,以唱情歌的方式来决出胜负。这种不计长幼尊卑伦理的竞争方式是符合湘西民族法则的,但同时,傩送替哥哥唱歌也是遵循了天理亲情。结果是天保为报答这份亲情离家出走而丧命。天保从小在水边长大,却偏偏死在水里,这种用生命换取的成全和“道义”使傩送无法安心,为了回报哥哥的这份亲情,他放弃了爱情,也离家出走了。若这两人代表的是承接湘西精神的青年,那么他们一个死亡,一个出走,则意味着湘西文明在未来的注定消亡。因翠翠婚姻受挫,倍受打击的老船夫去世了,同时,白塔倒塌。老船夫和白塔象征的正是湘西民族精神,后来白塔重建,却不再是原来的“白塔”,只是形式上相似而已。代表着人性美的翠翠,在唯一可以依靠的爷爷去世后、在爱人的离别中,以幼弱的身体独自撑着渡船等待无法预知的未来。“流水带走年轻的生命与健壮的身影,时间侵蚀着湘西的野性与民族活力”,生命逝去后更深的悲哀是湘西古老精神的消失。
三、对记忆与现实的悲叹
在面对民族精神必然消失的现实和以描写至美至善人性而净化现代人灵魂的创作想象中,沈从文至始至终都经受着精神上的痛苦。《边城》描写的不仅是一个悲剧故事,更是一种艺术创作上的悲剧叙说。沈从文以他童年的记忆与伟大的想象力,叙述了人与时间、记忆与现实无法调和的矛盾。
在1934年沈从文回乡探望病重的母亲时,现实故乡与记忆想象中故乡之间巨大的落差使作者内心失落,也促使他文学创作发生转变,由最初刚入文坛对湘西猎奇式的描写,转变到创造一种独立的精神世界来对抗世俗。一直以来,沈从文希望能在文学创作上建造一座“希腊小庙”来“供奉人性”,将“一切由庸俗腐败小气自私市侩人生观建筑的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都可以用文学作为工具,去摧毁重建。”他精心营造超越现实的诗意世界,以独立的艺术创作态度去反抗趋炎附势的世俗观念。《边城》便是他这种文学理想的巅峰呈现,但同时,也是他“湘西想象”的终结,此后,他的笔下再也没有如《边城》那样神话般的诗意存在。因为沈从文很清楚“神话”与“现实”的差距,返乡所见所闻使他一边在构架一个“世外桃源”,又一边在哀叹故乡日益凋弊的残酷事实,“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便见堕落趋势”, 那些“随了岁月而消失的东西。都不能再在同样情形下再现了”,“所以当我拿笔写到这个地方种种时,心情实在很激动、很痛苦”,“‘现代’二字已到湘西”……那里的“正直和热情,已经成为过去了”。《边城》中的那片土地,是沈从文所有艺术创作的根系和源泉,是他心之所托、情之所系的精神家园,是他在被拥有高学历的教授、都市出身的文人们所嘲弄为“乡下人”时捍卫自身尊严与维护自己崇高文学理想的勇气与信心的支柱。所以他要用最完美的形式去再现真实的湘西精魂,在坍塌的世俗世界中去寻找亘古永恒的真善美。而这种真善美与现实的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无法进入“城中”,只能在“边城”中体现。而在残酷的现实一再打压下,沈从文的文学理想也一再受挫,他赖以支撑艺术生命的精神领地又不断被时代的洪流鲸吞蚕食,这几乎使他丧失了所有的创作激情,致使《边城》之后再无“神话”。故事中翠翠孤独守着“渡口”,故事外沈从文孤独守着“边城”,他们都在守着未知的命运。这种无奈的情绪使沈从文以超凡的艺术感受力预见到湘西和自己创作生命的未来,面对如诗般纯美“神话”的即将终结,他由内心发出了最痛苦的悲叹。(省委巡视第一组党支部 刘力)
使用“扫一扫”即可将网页分享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