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岭

元和十四年(819年),一位正直的官员行在南岭的官道上。他回头望了一眼长安方向,密云成墨,苍然暮色压着茫茫山河。“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片刻之后,他不再留恋繁华,只身向岭南走去,群山万壑仿佛无比庄重地为他做背景。
从西安到潮州,如今的网络会告诉你,经陇海转京广,可直下岭南,用时不过十小时,从地图上看,细长的铁路线近乎笔直地穿过南岭,如履平地。但是在那个并不便利的年代,从中原进入岭南又需要多久?
对于古人来说,尤其是明清以前的人来说,思考这个问题是没有必要的。因为,那时的岭南,一片死寂,岭南是流放的代名词,是命运的低谷。更何况,在通往岭南的途中,还有一道天然屏障——南岭横亘其中。当我打开满是灰尘的历史卷宗时,总会在某年某月的页面里找到南岭的字眼,然而与这两个字相连的人总是不幸的。仕途不如意,政治理想不得伸张,正直诤言触怒统治者,于是就有官员被流放。
往南,往南,再往南。闭上眼,总能设想出一番凄苦境地,阴沉的天,夹杂寂寞的雨丝,树突兀地立着,老藤如髯,残红如血,过客衣衫破烂,憔悴不堪。然而,就在这片昏暗的天地里,依旧有着后世为之一亮的火光。流放岭南的人中不乏宵小之辈,但内心正直的官员多的是。历史就像是个被赋予人格的箩筛,只会留下为国家、为民族尽心尽力的人,然后将他们怀抱起来,温情地镌刻进民族的记忆中,仅使留下一卷诗、一首词、一个名字、一片足迹,供后人凭吊敬仰。心忧人民的人,人民不会忘记他,几千年后,那条流放的路上或许会出现各式楼阁亭台、祠堂庙宇,连同着盛开在梅岭的梅花,一同夹进南岭深处。世界上大部分遗迹都会遵循这样的规律:或是不断修葺,以期恢复原貌,或是仅留下些断壁残垣、尺椽片瓦,以高昂的姿态傲立于世,供人仰望遐想。不论如何,它们都以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形态肃立在世人面前,但南岭的人文遗迹却不遵循这种陈旧的规则,反而爽快利落地挣脱历史的束缚,褪去古建筑的外衣,坦诚地向世人展现更宏大的情怀,经时间酝酿,历久弥新。在这里,谈论时间是没有意义的。
如今的南岭依旧凛然安坐,千年的风霜不蚀其貌。这里地势不够平坦,摆不开城墙宫阙的架子;小道不够大气,通不过锦绣堂皇的车轿;人声不够鼎沸,看不到九天闾阖的盛况。但当你打开南岭的地图,就会发现秀丽山水间到处散落着才子、官员,埋藏着生前身后的清名。看似不起眼的南岭,却成了人生江海中的一叶孤舟,容纳着正直却不得志的流放者,它贮积了太多朝代,于是便没有了朝代;它汇聚了太多流放者,于是名字也变得不重要了。再回望它时,已经化作一阵清风,一轮明月,在你苦闷的时候,在你凝望大地的时候,悄悄溜进梦里,你也不再感叹历史的遗憾,只留下内心隐隐的触动。
韩愈被流放潮州的两百多年后,绍圣元年(1094)六月,59岁的苏轼被贬惠州。九月翻大庾岭,作《过大庾岭》: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顶,结发受长生。苏东坡不愧为苏东坡,胸襟大了,南岭就显得平坦了,层峦叠嶂化作心中沟壑,每一道褶皱都蕴含着刚毅清净的心。令当时统治者万万未曾想到的是,正是这群流放岭南的魂灵,在跌跌撞撞中扛起了民族的脊梁。(蓝山县毛俊镇纪委 刘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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