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子陵:一生不厌钓渔矶
秦德君
严子陵垂钓富春江,是政治垂钓的第三个重要历史图景。
富春江景色秀丽。一折青山一扇屏,一湾清水一条琴,诗兴有声画,须在桐庐江上寻。但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吴均《与朱元思书》中展现的画面:“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可是,富春江有名,不仅是因为它的独绝秀色,更因为江畔坐着一名高士,“所钓不在鱼,挥纶以自适”,这一钓,悠悠两千年,这才是富春江美丽社会图景的灵魂。
西汉严光,字子陵,会稽余姚人,与光武帝刘秀是很铁的同学。公元 25年,刘秀在千秋台称帝,成为一代中兴之主。他想起老同学严光,便派人四处寻访,邀他来朝中做官,召为谏议大臣,结果被决然回绝。后来刘秀亲自去请,严子陵对这位新科皇帝说:“从前尧帝那样有德有能,还有巢父那样的隐士不肯做官。读书人有自己的志趣,何必非得逼人入仕途?”
有一次,刘秀和严子陵在宫中喝茶聊天,文治武道,五行八卦,聊得十分投机,晚上刘秀让老学同榻而眠。睡梦中,严子陵大咧咧地把腿搁在刘秀肚子上,刘秀不敢惊动,一夜没能睡好。很可能,这是严子陵想通过这样的“粗野举动”,告诉刘秀,自己根本不适合待在他的朝中。
孔子认为,天下有道,君子则仕;天下无道,君子则隐。刘秀建立的东汉,是比较“有道”的,平心而论,刘秀是一个比较厚道、品性健全的皇帝。毛泽东曾评论,刘秀是历史上最有学问的皇帝,会打仗,会用人。刘秀恳请严子陵,不是作秀,是真的对才学和士子的看重,也是“退功臣、进文吏”,“剽(消除)甲兵,敦儒学”的具体表现。更重要的是,严子陵本人不是傻愣愣的书呆子,而是有着雄才大略、治国理政得心应手的人。
那么严子陵为什么一再躲着刘秀,最后迁居桐庐,躲到富春江,浪迹江湖呢?
窃以为,这是严子陵对“人性”和生活真谛的深切洞察——他把人性中最微妙的东西,看得很清了。所谓伴君如伴虎,无论是乖乖虎还是霹雳虎,华南虎还是东北虎,终究是虎。皇帝的秉性,如六月的天气变幻无常,这是“历史的定律”。老同学相处易,伺候皇帝小儿难。
老同学的情谊,比起权力本性来,要苍白无力得多。
历朝历代,其实都有这样的见识。明朝开国功臣徐达是和朱元璋一起玩大的哥们,朱元璋称帝后,一直以“大哥”相称。一次徐达出征回来,朱元璋说大哥功劳最大,却没一座像样的屋子,要把自己当吴王时的宅子赐给徐达,说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将就住吧。徐达听了,直冒冷汗,决然拒绝了。后来朱元璋在吴王府设宴,宴请一同起家的布衣弟兄们,徐达喝高醉倒。朱元璋命人把徐达抬到他以前睡的床上,对众人说:“我已把这房子送给徐大哥了,今天不过是代他请大家喝酒。主人已醉,大家就散了吧。”
徐达酒醒,发现自己睡在朱元璋的床上,一跃冲出吴王府,数九寒冬睡到大街上,第二天天一亮,便进宫请罪,口称死罪。为什么?因为过去帝王们都有一种迷信,认为自己住过的房子有帝王之气,“潜龙在渊”,故能登及帝位。徐达如果接受朱元璋馈赠,或安然在“准龙床”上睡上一宿,那么一定会被认为有觊觎的野心而被诛杀无疑。徐达没被其乐融融的“哥俩好”蒙住眼睛,才一次次避过祸,但最后还是死在朱元璋的一盘蒸鹅上。
而就生活一面来说,像严子陵这样的高人,最能洞悉生活的本质。那些花花草草,那些显赫和热闹,不过是人前人后虚幻一时的荣耀,少了重油和作料,生活才更“真味”。
严子陵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刘秀诚邀,坚决不做官,把布衣进行到底,这是超越常人而不平常的地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它是基于人性洞察的逻辑之果。
历朝历代,人们仰其高风,在严子陵钓台咏叹再三,范仲淹在《严先生祠记》的话最有代表性:“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郁达夫《钓台题壁》中说“曾因醉酒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则最有趣味。而明人徐渭《严先生词》说“如闻流水引,谁听伯牙琴”,南宋范成大说“鸡虫影里,见了还追逐。山间林下,几个真能幽独”,杨万里《读严子陵传》说“早遗阿瞒移汉鼎,人间何处有严陵”,都喟叹世上抗尘走俗、能体悟绝尘之心的人太少。
严子陵陶然垂钓富春江,似是庄子垂钓濮水的“现实版”。他耕山钓水,以避世利,向往不受束缚的自在生活。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情,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政治文化。在当今唯官是命、跑官要官,为弄一官半职耗费毕生大有其人的时代,严子陵的特立独行,更成了一个有着巨大“代沟”的遥远图景了。
历史上,有人认为严子陵反穿皮袄,湖中垂钓,是在作秀。可世上有这样“作秀”的吗?世界是世俗的,常人是平常的,人们看不明白,以己度人,亦是寻常事。还是陆游诗说得深刻,一语道尽禅机:“人间著脚尽危机,睡觉方知梦境非。莫怪富春江上客,一生不厌钓渔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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