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风如印
屈指一算,父亲已磕然长逝十二年。倘要说留下了什么,在无尽的淡淡的哀思中,他一次救医的故事,特别记忆深刻。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暑假,老家五盖山那广袤农村正进入收割季节。因为天干少雨,父亲决定把一块有两寸来深的水田保留养鱼。踩踏在烂泥的水田里收割是件十分难受的事,需要割一荐就放一荐在田埂上以免沾污黄灿灿的稻子。烈日当头,蚂蝗、稻飞虱……全家老小六口人,佝偻着腰在挥汗如雨中地缓慢劳作。
收割将近一半的时候,一个身材矮小,气喘吁吁,名叫丙生的中年人叫唤父亲的名字。丙生家住在离此地十多里的一个村庄,他儿子细牯跟我小学同学,但读到四年级的时候就得脑膜炎死了。丙生满脸扭曲,十分痛苦地把左手举到父亲跟前,苦涩地哀求道:“杨师傅您看,这大拇指的肉都溃烂了,手指头差不多就剩下一半,找好几个医生都没有搞好。”
父亲轻轻地拿着他的大拇指左右瞧了瞧,鼻子出了口粗气,小声说道:“你是生蛇指头,我先找草药跟你试试,但我不能打保票。”丙生点头哈腰,尽说着感恩戴德的话。
父亲洗脚上岸,仍旧戴着用树枝编的草帽,同丙生一道回家去了。撇下瘦弱的母亲,以及我们尚未成年的姐弟们,仍旧繁重地收割。我们对父亲这个撇下重担的当家劳力十分不满。母亲说:“不要怨,你父亲就这样,他看不得别人有难,自己再吃亏,也先想着别人。”
烈日西移,我们担着沉重地用蛇皮袋装着的稻谷回家,只见丙生正端坐在厅屋中央,用搪瓷碗喝着冒着热气的五盖山米茶。父亲则在旁边用锤子在一块卡叽布上锤着一些枝叶和根茎,一直锤烂到泌出浓浓的汁液。他用白色的沙布沾上草药渣液给丙生的烂拇指包扎上去。丙生一直等到在我家里吃得红光满面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丙生渐行渐远,父亲折回时迈着一瘸一拐的脚步进屋。他用自制的药酒不停地擦着左脚小腿,挽起在大腿上的粗布裤子沾着褐色血迹。他对关心着的母亲说:“采药时不小心踏空刮伤了。”
自此之后,丙生隔三差五就来换药,每次都神态自若毫无苦色。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始终在不停劳作的我们,突然发现丙生好久没有来找父亲换药,丙生就像无缘无故的消失了。
在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村上一些老少爷们聚在我家门前大晒谷坪边的一株苦楝树下讲古论今,旁边烧着一大堆干艾草,烟雾缭绕,带热的微风不时刮过朦胧的乡村。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丙生身上,一个说:“丙生好久冇来,是不是好了?”一个说“好久冇来,是不是杨师傅冇搞好,找别的师傅去了。”他们每说一句话都挑眼瞧一下父亲。
事实上,我们对父亲能否医好丙生的烂拇指始终抱着怀疑态度。我以为父亲的真正本领在砌术,他是我们五盖山地段有名的砌匠和师傅头,砌屋选日子、竖大门、封垛斩鸡公都非他莫属。一到冬闲,父亲就带上砌刀、吊尺和一班人马深入瑶岭农村去帮人家砌正房,砌牛栏厕所。当然有小孩夜啼、出鼻血什么的他也通常会露两手。
见父亲不说话,大家也都跟着沉默。突然一个堂兄像鼓起无限勇气又节巴的说道:“我听丙生村子人说,丙生的大拇指好了,丙生说敷杨师傅的药没用,是自己用狐皮叶敷好的。”
有人“啊——啊——”起来。一个说:“丙生黑良心,能用狐皮叶治好,自己咋早不治?”一个说:“肯定是怕给杨师傅回感谢礼咯。”大家询问答案似的眼光集聚到父亲脸上。父亲的脸晒得黝黑,眼睛始终盯着那株苦楝树,不停地用左手指抠着右大拇指甲上的黑垢。
一个坐在青石板上的青皮后生又徒然站起身来,怪声怪气地说道:“满满(指父亲,叔叔的意思),你不是有法术,弄一下,让丙生好了的手指又烂掉,叫他跪着来求你!”话一刚落,周围响起一片“要得,要得”的附和声。
“住口,你们这群混蛋,这决不可能!”谁知父亲像电击式的转过身来,两道冷峻的眼光直视着在苦楝树下乘凉的老少爷们。我看见父亲削瘦的长形脸变得痉挛起来,他用舌头舔了舔干枯的嘴唇,迟缓地说道:“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丙生的手指好了就是好,不管是哪个治,用哪个药。再说,给他治,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要什么回报!古话说,医者仁心,仁者爱人。”
四周一下子沉寂下来。父亲还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再说,就转身回屋里去了,留下一个微驼的背影。一轮又大又圆地月亮刚从一块彩云中穿移出来,向辽阔、静寂的瑶山大地洒下迷人的清辉,一阵夹着温暖气息的风从苦楝树叶顶上悄悄刮过,发出哗哗的悦耳声音。
那一夜,我久久无法入睡,反复咀嚼着父亲刚才那一方话,以及他尚未来说出口的那些。随着年龄渐长,我好像懂得了父亲的那句潜台词:人要做善事,做善事不需回报。这一句,我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忆着。它如春风化雨,或像烙印一样铬进了我的心底。这样的家风是永远也不能忘怀的!(苏仙区政府办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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